他打死也没想到，今天还能收割女粉
国庆被踩得地表都要下降几分的旅游城市中，西安率先发力。
10月1日当天，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前人满为患，当天爬上了热搜：
“秦始皇想不到两千多年后六朝子民花钱来拜”。
这一说法，让平平无奇的旅游多了点奇怪的味道。
但放在现在互联网的舆论中。
“拜见秦始皇”一说，似乎并不突兀。
一搜“秦始皇”的关键词，更是——
“阿政还是顶流第一君。”
“阿政哥哥本来就是很牛掰。”
“谁敢骂秦始皇我就扇死谁。”
甚至还有穿越两千年的政治正确——
“我们阿政支持女权，都是被写史书的心机婊害的。”
“徐福真没用，老祖宗只是要一粒长生药，给他呀！”
秦始皇崇拜。
或者说是，年轻人中泛起的饭圈撒娇式的秦始皇崇拜，是怎么来的呢？
一个历史人物当然可以有各种评说观点。
但Sir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要面对一个“阿政哥哥”。
好家伙，从什么时候起，作为历史人物的秦始皇，成了互联网上的“迷人老祖”“阿政哥哥”。
01
二创
今天在互联网上对秦始皇的评价，既颠覆了传统价值观对“暴秦”的定性，也没有现代权威史学专家的支撑。
大多是网友们根据自己的想象，一厢情愿地截取一些冷门学术研究的只言片语，拼贴成一个粉丝向的杰克苏新故事。
所谓先射箭再画靶子。
既然要预设秦始皇是个伟人，那就围绕这个论点去找对应的例证。
哪怕剩下99%的证据都说明相反的观点，那也可以忽略。
比如。
他最有争议的“焚书坑儒”平反了。
有的研究指出，秦始皇坑的可能是方士，而不是儒生。
粉丝一转话术：那些人本来就是卖假药骗钱的，死有余辜，道家都没说什么，就你们这些儒生，故意黑我们阿政哥哥！
方士：excuse me？
况且这种观点只是一家之言，也没有被主流学界认定。
这个冷门的学术边角料，不可能推翻其余浩瀚史料所指向的钳制思想、苛捐杂税、劳民伤财。
当然在很多人看来，秦始皇的功绩在于统一。
为了统一，做什么都是对的。
而在立场先行下。
任何铁证都可以强行扭转过来。
最神奇的是，秦始皇自己估计也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被封为千古第一女权斗士。
因为他提倡男女平等：反对家暴，禁止出轨。
就因为他太平权了，儒家才故意黑他，焚书坑儒和大兴徭役都是捏造的！
秦朝的覆灭，关键还是遭到了男权的疯狂反扑啊！
这一届的网友。
读书不多，想象力倒很丰富。
至于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访仙山，这才不是迷信和为了私欲戕害人命。
粉丝们说：这更显得老祖宗无私。
结合上面那一桩桩功绩，他明明是希望有更长的寿命，给天下留下创造更好的历史遗产啊。
他真的，我哭死。
于是秦王嬴政就成为了这样一个纸片人似的美强惨。
以质子身份展开了逆袭爽剧，一生开拓疆域，历史功绩无数，殚精竭虑一生为了百姓，反而被儒生陷害留个暴君的骂名。
△ 手游《忘川风华录》和动画《秦时明月》中的嬴政
最后得出结论：
而其中的论证逻辑之离奇、片面。
就相当于看了一个《癸酉本石头记》，就笃定林黛玉的真实人设就是领兵打仗死守贾家的大女主。
这种对秦始皇非常新潮的崇拜。
有着非常古老和顽固的思想根源——
只看得到统治者，看不到人民百姓。
他们能够想象一个符合自己一厢情愿的秦始皇。
却从不去关注一个秦朝治下的普通人。
试想看，那些夸赞秦始皇的人真的愿意去做秦始皇的人民吗？
如果当时的人们都安居乐业、拥护秦朝，为什么会“戍卒叫，函谷举”，为什么陈胜吴广一介阶下囚会一呼百应呢？
当然，我们不必重复太多历史。
因为现成的、靠谱的历史学并不少，只不过有人宁愿相信自己的臆想也不去读罢了。
但说到秦始皇。
这的确是一个现代中国也萦绕着的话题。
90年代末，第五代齐刷刷地开始讲述同一个历史母题——刺秦。
1996年周晓文的《秦颂》，1998年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2002年张艺谋的《英雄》。
每一部都在颠覆传统叙事中的秦始皇。
但颠覆不像今天的单方面洗白。
也有着导演另类的表达。
其中最值得咂摸的，还属《荆轲刺秦王》。
02
秦王
《荆轲刺秦王》的嬴政选角，现在来看，也很叛逆。
△ 李雪健饰演嬴政
他不是一个高大、强壮、俊美， 符合霸者印象的形象。
△ 秦始皇扮演者，《秦颂》中的姜文，《寻秦记》中的林峯
当年饰演嬴政的李雪健老师，也不是我们现在熟知的完美贤君西伯侯或者刚柔并济的发言人的气质。
△ 电影《封神 第一部》《流浪地球2》中的李雪健
电影中的嬴政，更像一个卑琐的小丑，一个被宗庙责任压弯了肩膀的困兽。
《荆轲刺秦王》前半段讲述了嬴政在赵国给人放马的质子经历，他忍受着屈辱，只为了一个纯粹的理想——
建立一个大得多的国家。
他曾在大殿铺开《四海归一图》，眼神清澈又坚定：
秦国和六国
眼睛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地方
都成了一个国家
天下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百姓
这个国家只有一个王
一个好的君王
而回到秦朝宫廷之后，他就变了。
为了保证自身血统的纯正性，嬴政杀死了母亲的男宠嫪毐，掼死了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还用一条白绫赐死了自己真正的父亲——吕不韦。
弑父又弑母之后，嬴政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宗庙与皇权的机器。
“秦王嬴政，你忘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了吗？”
秦王宫里少司命的提问不歇，像一个封建大集体的鬼魅，挤压了嬴政作为人的全部自由。
这样的嬴政，他的理想还长存吗？
当然不。
电影中，秦灭六国的场面只有暴力的滥用。
秦王玩闹一般扔出铁球，下个镜头，是韩国被灭时被焚烧的城池。
秦王犒赏三军，乌青铁锅，大块煮肉，他发出动物一般胜利的嘶吼。
战争，是猛兽的游乐场。
秦王同时又是虚弱的。
当权欲碾压了人欲，他开始肆意发泄自己的仇恨，活埋了赵国的孩子们之后，他也怕得紧。
他在大殿上搭建了一座童年的浮桥，妄图留住所谓的初心。
但最终，荆轲行刺时，他承担着另一位理想主义者身上的民怨，承受着无一人上殿的现状，露出那没有底气的盔甲，一脸哭相地问荆轲：“你为什么要杀我？”
“秦国和六国眼睛能看见的地方，都成了一个国。”
当同样说出这个理想时。
已经没有了起初的美好希冀，而是变得慌张和滑稽。
荆轲只是一声冷笑，打断了秦王的自欺欺人。
《荆轲刺秦王》实际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堕落史。
虽然最终的价值取向是荆轲，一名倡导和平、贯彻人道的监督者。
但整部电影最丰满的人物还是秦王，主创在他身上给予了许多感同身受的瞬间，以至于陈凯歌亲身饰演吕不韦，来完成对自己少年“弑父”的忏悔。
△ 陈凯歌的少年时期，曾推了一把自己的父亲
发生在这位虚弱的嬴政身上的疑问，同样，也出现在那一代的文化创作者心中。
电影中，创作者借由一个帝王视角自我审视，去反思皇权的悲剧。
片中的秦王宫阴森恐怖，处处栅栏，鲜有人烟，嬴政的脸藏在厚重的冠冕下。
有一幕嫪毐谋反的场景，王宫像一个吃人的口袋，只有一小块亮色。
作为个体的嬴政和这座吃人的牢狱，最终同化。
他从小就是赵国的质子，最终，成为了历史的人质。
后来，这个设身处地的批判视角渐渐消失。
人们开始远远站在宫墙之外，从批判到旁观到尊崇，最后化为一句“老祖宗”，就这样概括了一个人充满现实灰度的一生。
03
刺客
三部讲述秦始皇的电影，都绕不开刺客。
戴锦华在百家讲坛的讲座《刺秦行动》中总结道：
这一组刺杀故事的本质是一种思想之辩，是文人心中的启蒙理性对权力意志的反抗。
而在刺秦的故事中，“女人”象征着王者心中的那一丝关乎个体的怜悯之心。
《荆轲刺秦王》中，陈凯歌添加了一名核心人物——巩俐饰演的赵女。
她是嬴政质子时期的玩伴，同时兼具野性与母性。
原本她是秦王理想的同路人，甘愿为此脸上黥字去做卧底，直到，她发觉了原本“同志”的内心已经被权欲侵蚀，她转而认同荆轲，说服他行刺。
最终，赵女要带回荆轲的尸体，在嬴政求不得的童年的浮桥上，和帝王永诀。
这种权力中的另类者。
也是《秦颂》中葛大爷饰演的“娘们唧唧”的高渐离，和姜文饰演的嬴政从小称兄道弟。
在目睹了秦王的暴政之后，别无他法。
登基大典上，他无力地将筑击向他，然后自己连同乐器一道、被强权拍个粉碎。
不是“女性”（或女性化）就必然代表更正确、更人道。
而是这种天然被排斥在权力系统之外的人，恰恰也保存更多天然的人性。
“她们”的声音虚弱，但又无比重要。
赵女、荆轲、高渐离，都是一个向上表达的通道，把民怨告知、把愤恨发泄。
正所谓“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哪怕是光着脚的无权者。
也能以自己的性命，给漠视生命的主宰者以挥之不去的恐惧。
04
转向
福柯说过，重要的不是历史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历史的年代。
如今秦始皇风评的转向。
与其说是史料的新发现和史学的革新。
不如说是秦始皇被当作提线木偶，扮演着当下年轻人想要看到的剧情。
《英雄》对秦始皇的同情，当年已经招致知识界的批判。
但今天短视频时代对秦始皇的纸片人化、乙女化，恐怕当年支持秦始皇的和批评秦始皇的看了都同时要沉默。
一句话，就可以把历史人物乃至王朝本身变成情绪的佐料。
曾经，故事中作为刺客的无权者的反抗叙事在大众话语中消失了，重新出现的“女人”，是一些营销号断章取义用来讲述封建爽文故事的情绪消费品。
所谓的想让老祖宗万世绵长，也只是在表达：我的爱国主义，我的血脉纯良，我的思想是多么地正当。
同时也借此吐槽两句对现状的不满：“至少他那个年代没有调休。”
秦始皇在历史上真实的模样，学者们的诸多研究或许可以拼凑。
但在大众文化领域，帝王不是历史的碎片，而是一张当代的白纸，供官方、精英、大众进行不同的自我立场表达与情绪发泄。
当下，帝王的讲述被民粹所肢解，同时，也让民众的心智愈发幼小。
曾有学者形容陈凯歌的电影是“少年的诗章”。
的确，即便是最有思辨野心的《荆轲刺秦王》，他想要抨击的一切，最终也指向了虚无——在人性的矛盾中，启蒙者与父权的关系始终是暧昧不明的。
电影上映的当年，票房遇冷，但仍有观众希望，中国影坛能有更多充满了历史野心的作品，让“少年”成长起来。
可今天，我们看到的是“少年”退化成了网络上更低龄化的对“阿政哥哥”的崇拜。
那些复杂的历史，那些历史舞台之外颠沛流离的普通人，再也没人关心。
有的只是像《荆轲刺秦王》中那一个个懵懂着跳下城池的赵国的孩子们。
他们什么都不顾，只是紧紧地攥着手里。
那一枚小小的、带来欢乐的拨浪鼓。
还不过瘾？试试它们